◇ 甘肅敦煌鳴沙山滑沙的人們。
王軼庶是個攝影師。這個七月,他帶著老婆兒子回了趟甘肅。對禿山念念不忘的他,遇到了一大片花田、黑黑的土狗、金字塔狀的瓜攤、一根根電線杆子和戴桃粉色頭巾的女人。來自現實,又遊離於現實的照片描述著我們見慣了卻又不在乎的東西。
攝影並文/王軼庶
編輯/迦沐梓
7月,我回了趟甘肅,帶著老婆兒子。
爸媽歲數大了,這些年我回家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王軼庶小時候的全家福。
爸媽是遼寧人,上世紀六十年代支邊到西部。我在甘肅長大,口音帶點東北味,在廣州生活了十多年,現在住在浙江。每次去外地,當地人問我從哪來,我都說不清楚,對方也將信將疑。
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叫金昌,算是礦區,西部典型的資源型工業城市,並不在傳統西行的旅遊線路上。
在旅行者看來,這是個乏善可陳的地方,荒山禿嶺,水資源匱乏。或許是為了捱上絲路旅遊的熱點,金昌硬生生種出了一片花海。馬鞭草和薰衣草的紫色花海。
拍照的時候,花海會炫出一層金屬冷的反光,襯得喜氣洋洋的人們有一種不真實的舊時光味。
花海美則美已,卻吸引不來見慣了世面的外來遊客。
金昌被高鐵繞過去了。
當然,我們是回家探親的,父母親人對這樣的變化還是喜聞樂見的。
說來也怪,這幾年的金昌雨水多,在我回家的半個月裡,頭個星期,幾乎沒見著太陽,快趕上煙雨江南的頻度了。
即使這樣,荒山上仍難留下丁點兒的綠色。十幾年下血本的植樹造林,禿嶺子上的樹依然長得扭扭捏捏。
金昌最高的山叫駱駝峰,鉛灰色的山,和西部絕大部分的荒山一樣,莊重肅穆。我小時候蹬著自行車去過山腳下,看著近,山腳那片緩緩的衝擊扇,對少年來說,是遙不可及的迷途。
黃澄澄的,連天都要漫過去的土色;滿地的小石頭,和瘦弱的駱駝刺草……8歲的兒子在老家看什麼都新鮮,在荒灘上奮力挖掘一顆駱駝刺,說“這是多肉,挖回去給媽媽養”。
人多半是缺啥想啥,西北缺水,回家前,親戚朋友就攛掇著去甘南去門源,看看油菜花,看看高山草原,多半是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我常住南方,對童年記憶裡的禿山念念不忘。一有機會,就往北走,冬天看雪,夏天看荒漠。
兒子小,這是一趟以他的暑假考察報告為名義的旅行,我們從蘭州出發,租車一路向西北,沿著漫長的連霍高速,目的地是敦煌。沒有具體行程,主要看任勞任怨的司機狀態如何,司機就是孩子他媽。
一路的地名,熟悉,且像過了塑封的歷史教科書。永昌,張掖,嘉峪關,玉門,安西(瓜州),敦煌。奇怪的是,在我在西北長大的20年,並沒有去過很多地方。離開了,卻非常想念。
夏天的西北,是比較特殊的。它一改其他三季的沉默,有些迫不及待的躁動。陽光烈度驚人,照得一切都像在熠熠生光。
張掖的丹霞地質公園,山丘保留著地殼扭曲的原始形態。
一層層條分縷析的岩層,要在陽光下,才露出沙礫原本的晶瑩,黃、紅、綠、紫,過渡得自然而然。
鳴沙山、月牙泉,要在陽光下,才會在沙漠深處刮出厚重的熱風,伴著駝鈴聲,伴著夕陽如血,緩緩換下喧囂的熱度。
雙塔河流淌出的綠洲、玉米的秸稈、向日葵的子盤,要在陽光下,才油得發亮,綠得讓人感嘆,別處從來沒有的生命力。
西北原生的女人們愛戴桃粉色的頭巾,他們的紅要紅的濃稠,綠要綠的飽滿。就像這裡的夏天,明確得容不得一絲淺薄或者假裝的曖昧。
這個時候,西北的瓜特別甜。我們路過的瓜地邊,看瓜的地主,坐在小板凳上,他們的孩子坐在一旁破破爛爛,或大紅或墨綠的沙發上。看我照片的朋友總愛問“你從哪找來這麼後現代的道具”。可它總在路邊,西北的主婦們就愛這個色。
◇ (橫劃查看更多圖片)
我這次特地去了趟榆林窟。莫高窟去過四五回了,有工作,也有自己旅行去的,每次都有收穫。但暑假的莫高窟,熱鬧過減價的大賣場,開放的洞窟也少,大老遠來一趟,卻頗多遺憾。但榆林窟沒有讓我失望。
從敦煌去榆林窟的路上,就很契合旅人的心境。一路聽著車載音響裡的PinkFloyd,人不知不覺就陷進哲學感的空寂裡。
◇ (橫劃查看更多圖片)
一路空曠。沙子,河谷裡的流水,為數不多的植被,都拼了命的“發光”。
從高速瓜州的口子下來,拐上去往鎖陽城的縣道。遠遠地就看到平地荒灘上有一坨巨大的沙包,像是被大貨車不小心甩下的棉紗原料包,走進了,才發現是個巨大的雕塑。沒有起伏的荒灘上,一個滿足的嬰兒趴臥在蒼白的土地上,沒有人,沒有圍觀,沒有背景,我卻恍惚覺得有音樂聲在此處響起。
車過了鎖陽城,有個小小的檢查站,有穿白大褂的檢疫人員坐在樹蔭下,無聊地打瞌睡。
前方是更加蒼白的荒漠,風打起旋來,變成一個個小小的龍捲風。路邊有塊大牌子:祁連山極旱荒漠自然保護區,還有小字,大意是不要捕捉食用這裡的野生旱獺。是的,這裡還是鼠疫疫區。一個極字,說盡了這裡的荒涼。
車不知疲倦得向前,唯一證明我們沒有脫離文明世界的,只有一根接著一根的電線杆子,也在向前。
就是這樣的所在,有一條河,踏實河,榆林窟就在踏實河沖刷出的河谷石壁上。從地平線上望不見,頂著烈日,走下有大榆樹遮陰的小片谷底,剎那,有超凡脫俗的炫目感。這裡的人,也像脫離了世間。
榆林窟有很盡責的講解員,帶著80年代大學生的熱情和學術深度,白襯衣,西裝裙套裝,穿著有90年代的儀式感,好似時光被這裡的陽光凝固在了20年前。
回去的路上,有路過瓜州的瓜攤。這裡的休息站,都是一個個堆成金字塔狀的瓜攤。
我在瓜攤後的荒地裡解手時,遇到一個洞口,一個窸窸窣窣的動物在洞口動彈,不一會,有個狗頭就露了出來。黑黑的土狗,怔怔地看著我,卻始終沒有爬出洞來。老闆說,這是它自個挖的洞,躲裡邊可以乘涼。
即使念念不忘,我們也都只是經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