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BAO女士进行了一场有趣的谈话,完全出于偶然。
有一对中国夫妇回国了,把钥匙交给了我,让我有空到他们家看看,特别是下雨天,看看家里有没有异常情况发生。诸如此类。
那是一个阴天,我去了这对同胞家里,没想到BAO女士也去了。我们本不认识,BAO女士很快做了自我介绍,说她也是来帮忙的,今天天气不好,来看看有没有可收拾的。她也有钥匙。
BAO女士特别对我说,她知道我,这对中国夫妇也特别向她介绍了我,并且说,她年轻,可以经常跑跑这里,尤其是心情不愉快的时候,就将这里作为避难所吧。我笑着问,今天不愉快了?BAO女士说,有一点儿,但我不想回去了。今天我就住在这里。我指着门口对她说,那我走了,如果雨下得大,你把那盆花搬到屋里。BAO女士说,我一来,你就走。像是不愿意与我多说一句话。我们俩在别人的家里开始我们的友谊,不是挺好的事吗?我说,是个好事。不过——她说,别“不过”了,这是上天给我们提供的好机会。我们就在这里好好谈谈心。
BAO女士不过三十出头,但说起话来,很泼辣。颇有些老于世故的派头。我坐下,说,也好,我们说说话。由你开头吧。她说,那就我开头。然后,她很认真地眨巴着眼睛,说,你能在这里和我聊多久?我说,顶多一个小时。我还有事呢。她做出一副调皮的神情,说,那就一个小时。你得说话算话。
然后,BAO女士就说,其实,我很了解你,这家女主人还对我说,等她回来,就给我介绍与你认识,我们现在不用她介绍了。没等我说什么,她又抢着说,我心里好像有好多话,一见你就涌了出来。我说,那你就说吧,咱们中国人在这里都是一见如故。她再一次抢着说,咱们在这里都是亲戚。见了你我就感觉很亲。这感觉比回国时那些真亲戚都亲。
在国内有一个恋人
我说,你在这里很寂寞,是吧?她直瞪着我,问,谁在这里不寂寞?我见她风格如此辛辣,就说,你这张嘴像刀。过去说,刀子嘴豆腐心。她说,我可不是。我不是豆腐心。我心里也有一把刀。我听了她这话,心里一惊。她说,我说着玩的,你不用当真。我爱开玩笑。
她看看我,说,其实,我前些时刚回了国,现在又想回去了。我也开玩笑说,怎么,国内有个恋人吗?她突然沉了下来。我想,也许我这话说得……她说,你说对了。我在国内是有一个恋人。我随口说,那你还不快些把他搬运过来。她问,搬运过来放哪里?我说,自然是放你屋里。她问,我屋里能放下两个男人吗?我一听,愣了。两个男人?我说,你在这里也有一个恋人?她说,什么恋人呐。然后,哈哈地大笑起来。她说,我结婚了。我结婚三年了。我说,三年,时间不长。她说,也许,但我像是过了几辈子。我说,这说明你们相知太深,三年就等于几辈子了。她直是摇头。
BAO女士这回不笑了。她说,我嫁了个美国人。白人。我说,为什么特别强调是白人。她说,我怕你以为我嫁了有色人种。我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她说,有。很多人以为女人为了拿绿卡,就随便乱嫁,连黑人都嫁。我不是。我首先得声明。我说,哦,原来你是种族主义者。她忍不住又哈哈地笑起来。我发现她特别爱笑。她说,咱就是有色人种,还种族主义者呢。不过呢, 我是害怕别人误会。你知道,有些人一听说我嫁了美国人,就不再问什么,很隐晦。我说,嫁就嫁了,为什么还非得让人再问些什么。她反击说,有些人就是怀疑你为了绿卡,所以就不再问。心里却在想,肯定嫁了一个黑哥。我说,你有点像做贼心虚。人家不问,你反而说人家隐晦。我听了这样的话,就不会问,但没有任何隐晦的意思。她说,你不一样。我说,怎么不一样,大家都一样。 她说,不,绝对不一样。我已经遇到过好几个人这样问我了,紧接着就什么都不问了。如果我嫁了一个中国人,就会问这问那,格外亲热。一听说嫁了美国人,就什么都不再问。那意思我是明白的。我说,你这么热辣的人,也这样小肚鸡肠啊。她说,只能说我看得明白,不是小肚鸡肠。有些中国人——
我一听她要评判中国人,我立即打住说,别评论同胞。我不想说这个。她改口说,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中国人了。我就说我自己。她真挚地看着我——我说,这就对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扯那么多。
为拿绿卡嫁老外
她说,我只是想说,我就是为了拿绿卡。但这有什么错吗?我一听,对于这么直爽的话语,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她又一次抢着回答说,我觉着没有错。你说呢?我说,我只能说,你坚持自己的感觉就好了,不用去想别人怎么说。她说,结婚确实是拿绿卡的捷径。很多女人都这样,我也这样。但我没有找黑哥。我说,黑白不都一样吗?你为什么老强调这个呢?她说,不一样。找黑哥说明一个人的胃口有问题。我说,你真是种族主义者。她说,不,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人,无论想达到什么目的,都是有一个底线的。我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说,你这话还是有问题。
她说,好,我们不争这个。我只想说,我拿绿卡,也有自己的底线。我说,人家找黑哥,也有底线啊。在我看来,底线不在黑白,底线在有没有爱。她说,你开玩笑吧,谁爱外国人啊。我一听乐了,谁是外国人?你现在不也是外国人了吗?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说,好,我们不说外国人。我只问你,你不爱外国人,只是为了拿绿卡,这有底线吗?在婚姻中,感情是最大的原因和纽带。没有感情,婚姻维系是很难的。她说,不难。我就没有爱情,但我有自己的办法。我感觉维系下来也不难。说完这个,她第一次表现得从容,不抢话。仿佛在等着我的回应。
我说,当然了,这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要你自己感觉好,别人真的没有什么话说。她说,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做。我说,没有如果,也不可能是我。她说,好吧,我换个说法,没有爱情的婚姻,世界上很多很多,不也都过来了吗?我说,是啊,只要自己能走过来就行。
不在国内找恋人心难平衡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她说的刚回国不久,而且有一个恋人的话题。我说,我现在好像明白了你说国内有一个恋人的事儿。她说,你明白了吧?一副很得意的口气。我说,我明白了。你这边与美国人结婚拿绿卡,回国再找个中国恋人。你这也叫两边沾好处。她说,不能这么叫,那是指某些搞科研的,我这个不是。我问,你这个叫什么。她说,我这个——我这个只能说是一方是真爱,一方是假爱。世界上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做。我说,是啊,你永远都有理由。她说,你这话像是批评我。我说,没有。没有批评。
她说,也许你不知道,像我这样的情况很多。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讨论过这个。我问,我们指谁。她说,就是结婚拿绿卡的一批人。我说,我以前不知道这个群体,听你的口气,好像大家都在国内找了恋人。她不加掩饰地说,是啊,就是这样。我与一个闺蜜就说过,如果不在国内找个恋人,难有平衡,日子过不下去的。我们俩都有同感。
我奇怪了,问,那国内的恋人,人家不结婚吗?能一辈子给你当恋人吗?她说,他也结婚。我说,人家的妻子就不管吗?她说,别让她知道啊。我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能长久吗?瞒得下去吗?有意思吗?她说,有意思,但确实难以瞒下去。我就遇到了这个情况。她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听着她的叙说,我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抢话的因由了。
BAO女士说,她的恋人是大学同学,因为她出了国,与他就断了关系。与老美结婚后,她回国再次找到了恋人同学。恋人同学在她走后也结了婚。然后,他们很快就开始重温旧梦。当然都是偷偷的。有一次,她与恋人同学走在老家的大街上。她的老家在一个小镇上。镇上的各个店铺放的都是过去的老歌。她听着,就记住了一句歌词:天上有个太阳,心中有个恋人。她说,她并不知道这首歌到底是哪个电视剧的插曲,但她知道在上世纪风行过。我说,梁晓声的知青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她问,叫什么名?我说,可能是《今夜有暴风雪》吧。她说,哎,名字挺好听的。然后说,我从来没有看过。就听了这首歌,记住了“心中有个恋人”。尤其到美国来以后,我就老是哼着“心中有个恋人”。纵使没有爱情,但心中有个恋人,也足慰平生。
我问她,你们平日交往吗?她说,很少。我只是想着他,就感觉很好。我的心能被他充满。我说,那你感觉这样对得住你的美国丈夫吗?她说,这里没有道德。有的只是我无法承受的无爱的痛苦,心里有个恋人,就不同了。我问,是不是情况仿似一个中学生恋爱,因为怕着家长,偷偷的,便更觉快乐。那个美国丈夫就是你的家长,他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她说,这个我没多想,我只知那感觉真的很妙。我身边有几个人,都是我这种情况。如何应对无爱的婚姻,我摸索出这个好方法。我问,国外一个,国内一个?她说,就是。国内的是恋人,国外的是丈夫。
压抑太多东西在心里
然后,她看着我,眼神炯炯,说,你可以挖掘一下这个题材,写个小说。这里面事儿太多了,完全可以作为写小说的素材。我未置可否。她说,你好像感觉这是一个挺平常的素材。其实,完全不平常。如果不是出国,就不会有这种事。我说,这种事太多了,在国内,家里一个,外面一个,不也是相似的吗?她说,那完全不同。我问,哪里有不同?特色在何处?她说,国内那是吃饱了撑的,国外的不是。我说,国内的人可不这样看。情况可能正好相反。她说,那是他们不了解。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说完,她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为何,我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她仿佛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感。她停住了笑,说,其实,我完全没有快乐,没有可乐的事儿,我的笑不具有本身的意义。我没有说话。她又说,我压抑了太多的东西在心里,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你说。我一笑就会止不住,这是一种病。尤其是这次回来后。我问,从国内回来后?她说,对呀,就是从国内回来,我就经常大笑不止。像有精神病。我特别需要找一个说说。
说到这里,她的脸展现出一种难看的苦相,说,别人很难理解,但你肯定明白。我回国后,找到了他,但他与以前有所不同。我内心有说不出的痛苦,但抑制在内心;后来就常暴发出大笑。我的笑就像哭。你一定会明白。是吧?我说,也许。她说,“也许”是你的含蓄说法,你是懂的。你知道,有时候,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有一次,在家里我就抑制不住这样大笑,丈夫大惑不解,然后说中国女人都很怪。他是永远不会懂的。我说,你欺骗了人家,还说人家不会懂吗?你利用了文化差异,做了两面想捞好处的事儿,还说人家不会懂吗?她说,你别这样说,换个角度。我说,这事是有多个角度,但既然你这样做了,就不应该叫苦连天。
不可能将自己献给你的私欲
BAO女士阴沉着脸,说,我真的很苦。我说,心中有个恋人,还苦吗?她说,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次回去,他变了。我问,怎么变?本来就不是真诚的,还能怎么变?她说,以前应该说是真诚的,虽然他有婚姻,但对我是真的。这次不知怎么啦,他约我吃饭,都有别人在场。有一回他甚至把他的夫人也叫了出来。你说他这是怎么啦?我说,你自己知道这是怎么啦。她说,不,我不知道。我们俩从大学就好上了,由于出国,才断了关系,通过这种方式再联系起来,我觉着这挺正常。她一副很无辜的表情。
我想,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私欲做出理直气壮的心理辩解。她问,你是不是觉得他移情别恋了?我说,他是否移情别恋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没有人会真正满足别人的私欲,除非同时也满足了自己。她说,你这样说太文皱皱,你就说个通俗的。我说,这很通俗,他不可能将自己献给你的私欲,尤其不可能长期这样。
她说,这是爱情,这怎么叫私欲?我问,你还在乎爱情吗?她狠狠地点着头,说,当然。我说,你如果在乎爱情,你能嫁绿卡吗?她辩护说,这是两回事。我说,一回事。世界上的事儿都是有舍有得,得了就是舍了,舍了就是得了。你想着把舍了的变成得了,得了还得。你想能得吗?她说,哎呀,你像绕口令似的。她虽然这样说着,但脸上是茫然的表情。我知道她心里听明白了,她故意装作没听明白。
然后,她的欲望再次急切地令她开口,问:你说他心里还爱我吗?我说,不爱。她说,不可能。我说,没有人会爱这样的人,私欲之后,就是了结。谁能爱这样的人,你爱吗?她干脆地说,我爱。他也结婚了,我不在乎。我说,他与你不一样。她惶惑地说,有什么不同呢?都是与不爱的人结了婚。我说,你怎么知道人家不爱妻子?她说,他自己说的。我说,那床上的话能相信吗?她坚决地说,能。我说,你别骗自己了,有意思吗?她坚持说,我必须这样:心中有个恋人。我恋的就是他。纵使他对我变了心,我心不变。我淡笑了一声。她听见了,说,你不相信?我说,我不相信。她说,我是真正这样,他变了心,我心不变。我说,是啊,因为对于你,必须这样,心中有个恋人。但这早就不是爱了,你别自欺欺人了。
承担起对爱对家的责任
然后,BAO女士的话语就开始滔滔滚滚,没有人能够阻止住。我只好看了看表,说,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得走了。她说,我还有很多的话。我说,你对着太平洋沿岸的他说吧,他也许能听得到。她说,我给他说没有用,说的话都会弹回来。我说,你心中的这个恋人,施了魔法,将你的话原封不动地弹了回来。你说好玩吧?她说,所以我想给你说。好多的话,都在心里等着出笼,真的,排着队等着。我说,我知道。所以,你总是抢着话说。不是你在抢,是你心里的那些话在抢。她说,是啊,互相抢。很拥挤。我说,你干嘛不给丈夫说说呢?她说,没有用,他听不懂。他完全听不懂。
我说,那你就想法让他听得懂。你有这个责任。她说,这是什么责任?我说,对家的责任,对爱的责任。她说,我做不到。我说,没有人能做得到,都是慢慢学的,学着去做。她喃喃着“学着去做”,便捂着脸,然后,抽出一只手,头也不抬地向我挥着,说:你去吧,你去吧,真过了一小时了。我看着表呢。然后,从她的指缝里,我便看出有泪水在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