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真正的风暴。风暴过后,我们几个人去观潮。但没有什么“潮”可观,一切风平浪静,恍如昨夜没有发生任何什么。大家说了一阵闲话,便准备离去。QIU先生对我说,我们去喝杯茶吧,我知道有一个好地方。我问,中国人开的?他说,是啊,真的很地道。我说,我不会品茶。他左右看看,说,其实我也不懂茶。停了停,他又说,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和你说说话。此时我见他面露真挚,显示着一个木讷者的渴望,便说,好吧,我们去吧。
在茶楼里。QIU先生先是给我聊了许多他不懂茶的往事,比如,刚开始怎么感觉喝茶苦,然后,又怎么让自己养成喝茶的习惯,有了习惯之后,又是如何不懂茶。听着,我不知他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我便说,我们俩都是茶盲,我们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谈茶呢。
他赶紧喝了一口,说,的确,为什么谈我们不懂的事情呢。接着,他似乎在紧急搜索话题,就又谈起了西方人的喝咖啡。我想,怎么谈来谈去都在谈饮料?他肯定不是想来这里和我谈这些吧。
从混沌到舒朗
我说,记得我上次见你是三年以前。我是有意打破人在茶楼必须谈“喝”的魔语状态。他立即响应,说,是啊,三年以前。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我说,是啊,虽然那次人很多,但你很独特。他问,有什么独特?我说,你好像一个孤岛。他说,是啊,我不大爱说话,尤其人多的时候,我总觉着自己插不上话。
我说,我不是指这个?他问,那你指什么?我说,我是从你脸上的表情,感觉你是个孤岛。他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说,我脸上的表情?我说,是啊。你脸上的表情很特别,我就记住了。他有些好奇地看着我,说,你这话太有意思了。我从来都觉着我是一个太普通的人。我说,我没有觉着你不普通。他问,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这个特别,只是你某种不为人知的经历的印证,没有别的。每个人在某个阶段可能都会这样。他问,那你看我现在不一样了吗?我笑着说,不一样了。他问,现在是什么样?我想了想,说,现在你好像——我想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我看了看他,他眉宇间的舒展,使我一下子想起了一个词:舒朗。对,就是这个词,我就把这个词说给了他。他更是做出一种夸张的表情,说,舒朗?难道我以前不舒朗?我说,也可以这样说吧,你以前好像给人一种不清晰的感觉,或者说混沌,这种混沌与大家在一起,就显得格格不入。你那时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我只能这样说。
子女上大学后问题出现了
QIU先生就陷入了沉默。我喝了一口茶,看了看他,他说,不瞒你讲,我那时候正经历一种特殊时期。你想听吗?我说请讲。他说,很奇怪,那年我儿子女儿都上大学了。他们是双胞胎,龙凤胎。所以一起上大学。而我,就从他们上大学之后出现了问题。听他这样讲,我感觉有些意思了。儿女上大学,本是父母的解脱。而他,从那之后,出现了问题。他说,的确别人会不理解。我自己也不理解。但问题就那么发生了。我听着他一口一个“问题”,就想起了他三年前的混沌状。我问,问题是什么呢?
他说,我怎么说呢,真不知从哪儿说起。也可能问题多年前就存在,只是自己浑然不觉。然后,他便搓着自己的脸,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这从哪儿说起呢?我说,你就说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说,不怕你笑话,我天天哭。听他这样讲,我真正吃惊了,一个大男人,孩子上大学了,自己天天哭。我知道很多女人在孩子走向独立的时候,会哭,会难受,会不适应。自己天天与孩子缠磨在一起,突然,这个孩子独立了,出去了,上学了,或者工作了,总之离开自己了,就无法忍受,仿佛生活的中心没有了,自己的生命没有了。孩子带走了生活。这种事情发生在很多母亲身上,若说一个男人这样,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真的,这话从何说起呢,让我怎么好意思再问下去呢,轮着我发愁了。
QIU先生见我不语,他说,你一定不解三昧。我点点头说,是啊,没听说男人这样。女人这样很正常。他说,你是把我的哭做了俗常的理解。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说,我没有想象你。我只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他执拗地说,你还是想象了。你以为我像那些离不开孩子的母亲。我不是。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真没有想象。只是不能理解。他说,对呀,你如果想象我是那种离不开孩子的母亲一般,你一定会不理解,但我不是。
听他这样急于辩白,我就不懂了。“我不是”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你是孩子上大学后,开始了天天的哭泣?他不好意思地说,给你谈哭这个事儿,确有些难为情。但我认为我们是在探讨一些问题,所以也就不顾忌了。你理解吧?我说,理解。我们是在探讨一些人性的东西,不是在说那些世俗的情感垃圾。他立即说,对呀,我就是为了探讨,这样才能更了解自己。我为什么一再强调我不是你认为的那些母亲呢?因为我确实不是。我认可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风暴眼中间
他说,对于我,那是一场风暴。多年来,我仿佛被一股强大的风暴裹挟着,我就在风暴眼中,不由自主地被裹挟着,随风暴旋转着……十几年过去了,风暴停止了,风和日丽了。而我,好像浑身都疼,知觉也恢复了。我就开始哭。我多少次地想过自己,可能就是这个情况。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风暴?什么风暴?他这个描述,令我一时不知所云。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困扰,便说,我这样说,你不能明白。我还是从头说起吧。风暴,是我对自己打的一个比方,这个比方对我是准确的。我一直在风暴眼中,身不由己。我这两个孩子,都是从两岁开始就由我一个人带。我不由得问,他们的妈妈死了?
他说,不是,我们离婚了。他们的妈妈走了。她从来没有提过要孩子,而我是要孩子的。为什么强调这个“要”,因为我确实是愿意要。我亲他们,爱他们,就算他们的妈妈要他们,我也舍不得。亏得他们的妈妈不要他们,对于我,正中下怀。我就一个人带着他们两个,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插话问,就你一个人吗?他说,当然,我父亲来了,我父亲帮我带的。他看了看我,说,我母亲过世了,父亲本来也很寂寞。我又是独子,他就过来帮我带孩子了。他不会英语,不会开车,只能在家带孩子。其实,是我一个人带着他们三个,走过了一年又一年。这其中有太多的不能言明的痛苦。你懂吧?我说,我懂。
他说,我不能说我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因为有多少次,我都想过,如其这样活着,还不如自我了结。我看着他锁着的眉头,问,你想过自杀?他说,想过。想过何止千万次。你觉着吃惊吧?我说,不吃惊。很多人都想过自杀。其实,自杀是人生一个隐藏的话题。他说,你不吃惊就好。我每每想着死,脑里就闪出两个孩子。他们的一切就在我脑子里过电影。当然这样的念头从来不会让我父亲知道。
甚至,曾有过一年的时间,我每一个晚上都在构思着写遗嘱。我把孩子送给谁呢,这是个问题。所以,我就不断地构思,不断地否定。我打断他问,为什么说曾有一年?那一年发生了什么?QIU有些不情愿地看着我,说,我真不想说那些情感上的话题。我摆摆手,说,不想说就不说了。他又有些不甘心地说,其实也没什么,说了也没什么,都过去多少年了。
遇到一个
感情控制型的女人
那个时候,我很想找个女人,只要能对我的两个孩子好,就行。但找来找去,一场空。后来,在一个不经意的场合,遇到了一个女人,她给我的感觉是,时时都在暗示我。我就顺着她的暗示,悄悄地发展着自己的感情。说到这里,他再次抬起头来,看了看外面,眼神伸向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说,女人是令人琢磨不透的。然后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说,我是单指她。她与我远远近近地交着,我离着她近,她就离着我远,我离着她远,她就离着我近,说的话都是令我思想半天的那一类。我说,明白了,她是那种感情控制型的。他说,我很受折磨。刚开始的兴奋已离我远去,剩下的只有每天夜里的辗转返侧。我该怎么办?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呀。我在自己上千个点子中,终于挑选了一个好一点的点子。干脆,我就给她写一封长信,就写我自己的现状。你知道,现代人是不写信的,但我就偏偏要写信。我要逼着她说出自己。她到底要干什么。
我那封信,有三万多字。他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写得够长?我说,是够长的,顶一个中篇小说。他说,我不写我是否爱上了她,我只写我见她以后所有的心灵感应和状态。我把我写成“他”,就是“他”和“她”的故事,一切全是我们俩的经历。
我听到这里,有些纳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的感情呢?他说,我不能。因为我是在打感情这场仗。而这场仗的起因是由于她。她先暗示的我,她第一次见我就暗示我,魅惑我——我现在叫这个为“魅惑”,当年我内心是深觉着她的爱的。我这三万多字,字里行间写着我深深的爱的感觉。或者说,我们俩的。
我问,后来呢?他说,她看完我的长信,就失踪了。直到我两年后,在另一个场合听说她与另一个男人又在玩着这个游戏。我彻底绝望了。我问,感觉被人耍了?他说,不仅仅是耍,是比耍更要命的东西。见我不言,他说,你是不是感觉所谓的爱情都是相似的。我说,不是,我没有那样的想法。爱情总是千奇百怪的。并不相似。他问,那你为什么感觉我被人耍了?我说,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爱上了她。与爱相比,被耍更好一些。他说,也许。我感觉她是一副毒药,把我全身都毒透了。
天天构思死后的遗嘱
我问,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就想到自杀?他说,是的。我就想死,再也不想活着了。而且在这种混乱中,我在构思给她的另一封信,告诉她,我不想活了。感谢她玩失踪搬了家,感谢上天给我最后的一点点智慧。我想,如果我找到她,再给她写信,我又输了,她又赢了。就算我死了,她也会玩味着她的胜利果实,我死了——为她死的。所以,我不能死。
可是,我实在想死。从那时开始,我就天天构思着死后的遗嘱。我可能被她毒得太深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想过谈恋爱或成家。我看着他未老先衰的面孔,脑里不由得闪着“生活的摧残”这个话。他说,我好像被生活的风暴拖着往前走,两个孩子开始上小学了,开始上初中上高中了,我就围着他们转。我好像在风暴眼中,一直被裹挟着旋转着。上班,回家,照顾孩子,照顾老爹——因为老爹年龄也渐渐地大了,背也驼了。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们三个。或者出去玩,或者参加什么活动。只要可能,我都会带着他们。
QIU先生说着,脸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怅惘,他问,你说我有没有快乐?我说,本质没有,面上看,有。他说,差不多。我不快乐。我像被什么东西在逼着拖着,我必须做这一切,这不是我的选择。我身心疲惫,但还得这样一天一天地走下去。每逢新年,我就与老父喝点酒,我仿佛在庆祝一种胜利。我问,为什么叫“胜利”?他说,又过了一年。每过一年,对于我,就是一种胜利。老父不知我的心思,他很高兴地与我喝,喝大了时,他就说一些醉话。说完后,他必然会去睡觉。我一个人看着他睡了,我就内心高兴,毕竟,老父又长了一岁,孩子们也长了一岁。我又坚持了一年。你也知道孩子成长的那些烦事,我总是有干不完的事儿。我对他说,我理解了,你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把自己熬老了,把孩子熬大了,把老父熬得更老了。
他说,不仅如此,我发现我自己不再想女人了,我把她也全忘了。我问,这些年你是不是从没有眼泪?他说,这正是我奇怪的地方,我从来不掉泪。也看不懂别人为何会掉眼泪。我的眼睛永远是干涩的。不会哭了。我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我想,男儿有泪不轻弹嘛,我不会掉泪,证明我是男人。没有什么。有些时候,我就感觉自己的眼睛太干了。我试着挤出点泪水,总是没有。
为风暴停止而不停哭泣
可是,三年前,就是你看见我的那一次,我的两个孩子上大学了。我就开始哭。不是因为想他们,而是突然感觉一场席卷我的风暴终于停止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再也无事可做了。我已经脱离了风暴眼,风暴停止了,我的泪就流了出来。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只是流泪,擦干净就好了。后来我就发现不是那样,我是天天得哭一阵子,哪一天不哭,就好像过不去似的。而且,还得出声哭。我都是找一个无人的地方,自己哭出声来。有一次,我陪老父出去玩,实在想哭的时候,我就去了卫生间,一个人在那里哭了一阵。我这一哭,就是三年。
我问,你为什么总是哭,你自己一定知道原因罢。他说,不知道。甚至是无理性的哭。不是由于悲伤,不是由于想起了什么往事,不是由于没有女人,什么都不是。有一次,我看了一个电影,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是根据真事改编的。写的是一小队英军突击队在海湾战争前去伊拉克收集情报,被发现了。除了两个死的,其他几个人都被俘了。只有一个英军士兵在突围,他不断地在走着,走着,走了十几天,之中当然还遇到了几波险情,但都克服了。他走啊走,仿佛永远走不出伊拉克了。真正是前有伏击后有追兵,他在被追赶中,一个人不得不走。而且还得快步地走。十几天后终于出了伊拉克,到了安曼地界,一个牧民,好像是牧民,收留了他。他拿出出发时带的金币给那个牧民,这个住帐篷的人家没有要金币。而是送上一盆水。他的脚泡在水里,他就开始哭。呜呜地哭。QIU问我,你看过这个电影吗?我说,看过。他说,我就记着这个镜头,他哭的镜头。我感觉我的哭就和他的哭是一样的。你说这是一种什么哭?
毒素排尽变舒朗
我说,我的感觉是,他是解除了被追的状态后,全身放松导致的一种哭。他说,不是。我说,那也许是风暴过后,他所有的委屈都变成了泪水,通过泪腺涌流了出来。他说,这种泪水里面是有东西的。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说,是毒素吧。被逼迫积累的生活的毒素,通过泪水的清洗后,全部流了出来。他听了后,沉思片刻,说,这聊备一说,但还是有问题我没有搞懂——从今年开始,我不哭了。泪水自动止了,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哭了,我就想,这又是一个问题。真的我许久都没有哭了。这怎么理解?我说,只能说是人体一种自然的重建。毕竟,你已经哭了三年了。不管是毒素还是别的什么,三年也该流干净了。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也许这就是你说的“舒朗”——我变得舒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