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O女士对美国的移民法非常不满,她对我罗罗嗦嗦说了许多,我也没有听懂。这一方面看出我对美国移民法的无知,另一方面我感觉CAO女士的愤懑之语有些漫天过海。她没有抓住重点,令我不明白其真意。
美国链式移民法太荒唐
听了半天,她问,你有什么看法?我说,我没有看法。我从不关注移民法,对此不甚了然。她说,你既然来了美国,你应该对这方面多懂一些,在美国,不懂法不行。可别犯我刚来美国时的大错。我说,虽然我不懂移民法,但是,我不会犯法。她说,那不一定。我说,怎么不一定?她说,就像我刚来, 我也想我不会犯法。可由于自己不了解,还是搞得自己后悔莫及。
我问,你犯法了吗?她说,那倒也不是。我说,这不就行了。她说,不行,虽然我没有犯法,但因为是法盲,我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我看了她一眼,感到有些夸大其词。她说,不是给你开玩笑,我现在为此常常夜不成寐。我说,有那么严重?她说,就这么严重。我现在经常吃安眠药入睡。我当然知道安眠药对身体不好,尤其经常吃,副作用很大。但睡不着怎么办?
CAO女士直愣愣地看着我,问,你体会过失眠的滋味吗?我说,没有。我睡眠很好。她说,我就知道,你没体会,你不会知道厉害。最近我找到了一位与我一样有失眠症的人,她非常理解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呐,就像白居易感叹的,我们俩常常一起聊失眠,总算有个知音。在这里,找个知音不容易。我说,我是第一次听说还有失眠知音。她说,那是由于你没有身在其中。失眠的滋味不是人受的。当你想睡的时候,脑子里五花八门;当你索性不睡了,让自己任着思维去驰骋,你猜怎么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我说,我懂了,只要你闭上眼睛,就浮想联翩。硬是不让你睡。她说,可不是,这个感受太独特了。
她长吁短叹了一番,又说,我这个命真是太苦了。我看着她白白胖胖的脸,说,命苦还吃那么胖。她说,你开玩笑,就是因为命苦才吃得胖。美国的胖子哪个不是底层人,苦命人。我说,好了,别说这些扯淡的话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她说,我就想说移民,我想说,美国这个移民法太荒唐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老揪着移民法不放。我说,咱们别谈法律了,谈那些东西头疼。她说,我就想说这个。我说,我又不懂法,你找我谈这个干什么呢,找个律师谈谈。她说,我就想找你谈。我说,你找个法盲谈法,不觉着对牛弹琴?她说,一点也不。我是想谈这个法的荒唐可笑。只有你能理解这里面的深层可笑性。太可笑了。
说着,她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神经质。我有些怪异地看着她,她说,别那样看着我,我没有精神病。我说,好吧,那你说说有什么可笑的,让咱们俩一起笑,那才算可笑。
她说,你知道链式移民吗?我说,听说了。不就是一人移民全家跟着移。她说,太简单了,你说得太简单。我问,这里还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吗?她说,也不是复杂,我只能说荒谬。我问,哪里荒谬,这不是很人道嘛。她说,什么人道,这是惨害人道。
我更听不明白了。链式移民,故名思议,一个人移了民,像一条链子,牵出一大串人出来——只要这个链子上的人想出来。不就是这样吗?CAO女士苦闷地皱着眉,说,我不给你说那么多了,我只是想说一个掀翻了我人生航船的故事。
我看了看她,真是有点想笑。她问,你怎么啦?我说,没什么,你这话让我感觉你还挺文学的——还人生航船呢,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很少有人这样说话了。她说,可不,80年代还追过文学呢。
因离婚而移民美国
然后,她严肃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为什么移民?我说,我怎么知道?她说,哦,对啦,我也从来没有给你讲过。简单地说吧,我四十二岁,与老公离了婚,感觉自己的人生完了,整日想的全是自毁和毁人。后来——她奥妙地看了看我,说,此处省略一千字。然后自己笑笑,继续说,通过跨国公司,我出来了。出来后,就结了婚。你见过的。
听她说到这里,我脑子里就闪出她那印巴老公。是印度的还是巴基斯坦的,我不知道。但是,是那一地区的人的肤色。CAO女士爱称呼老公“亲爱的”——为此有人还对她撇过嘴。
她问,我老公怎么样?我说,你最有评价权,怎么问我?她说,想听听你的说法嘛。我说,脸黑心红。她说,是有些傻。当然啦,除了咱中国人,那些老外都有些傻,是不是?我没有说话。她又说,老公给我办了绿卡,入了国籍。我说,这不挺好吗?这不是沾了链式移民的光?她高声说,这算什么链式移民,妻子嘛,什么时候都得这样。然后,很不满地瞪着我。
我说,懂了。你是想只要你上了车,马上关车门。她说,我才不会那么狭隘呢。你想错了。我问,老公的亲戚们来了?她说,他那边没有人来,问题出在我这边。她看着我,说,真正是个悲剧。我和稀泥道,自己这边的人,你都容不下?她说,不是这样,你听完我的故事,你的心都会惊呆。我说,不至于吧。她说,你听后就知道了。我把洗好的水果递给她,说, 那就说说你的悲剧吧。她生气地说,这不是一个笑话。然后把水果放下了。
我坐在她对面,说,吃水果吧,别生气了。我洗耳恭听。她说,不是跟你扯皮。我为这事都一蹶不振了。我说,真的吗?她说,你知道我出国是因为离婚,当时有一个儿子跟他爸爸。不是我对儿子不好,实在是因为儿子与他爸爸有感情,从小是奶奶带大的,他爸爸又特别亲他,我们俩离婚,儿子必然是跟他爸爸。我离婚那一年,他小学快毕业。我到美国的时候,他念初中。
首先我得向你承认,我出国后,从来没有给儿子付生活费,这是我的错。为这错我付出了代价。我给儿子打电话,他从来不接。都是他爸爸先接,喊他,他不来接,他爸爸就说,你听到了。的确我从电话里听到了他的拒绝。
为儿子办绿卡来美就读
说到这里,她吃了一口水果。润了润嗓子,又说,没有办法,我只有向前夫打听儿子的情况。时间久了,我电话也不打了。但你是母亲,你能理解,我能不想他吗,很想很想。而且,我年龄大了,也不可能再生小孩。时间流逝,我的思念越来越浓厚。后来,我就给前夫打电话,希望儿子到美国来读书,我给他办绿卡——那时我已经是美国公民了。前夫说,你先办绿卡,看情况吧。过了些日子,我再问,前夫又说,看看他高考的分数吧。
听到此,我插话问,前夫再婚了吗?没想到我这一问,她万丈怒火顿时发作。她声音有些破裂之音,说,我们为什么离婚?就是因为他找了小三,我想等着最后给你说这一节,可你问了。我曾经想一把火烧了这个家。如果我不出国,我会这么干的——我那时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与那个小三不共戴天,朋友们看出了我的疯狂,帮助我办出国。骗你是小狗,我炸药都买好了……我说,平静一下,还是按着你的顺序来,别发火。
CAO女士只好又吃了一口水果,压了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高考分数下来了,儿子只能上二本。前夫就同意了孩子来美国读大学。就这样,儿子来到了我身边。那个时候,我那个忙啊,别提了,我与老公一起帮他申学校,反复酝酿斟酌,最终选择了本州一所最好的美国大学。
她长舒一口气。我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她说,不好,是悲剧的开始。儿子上了大学,就不回家了。我说,他不是住校嘛。她说,是住校,可是过节总得回来吧,他不回来,只有圣诞节才回来一趟,而且很快就会走的。留也留不住。我说,儿子与你没感情?她说,就算没有感情,他在美国没有亲人,我总是他妈,你说是不是?
儿子把父亲、继母办来美国
我说,年轻人,可以理解。她说,不说儿子了,儿子怎么做,我都能谅解。可后来的事儿,就越来越荒唐了。我说,哦,对啦,链式移民,是吧?她说,你猜到了什么吧?我说,猜到了。儿子的爸爸来了?她说,儿子大学毕业,他爸爸也快退休了,他就给他爸爸办。而且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与他爸爸是有仇恨的,是他抛弃了我,不是我抛充了他。可是,儿子一点都不同情我。既不回来看我,也不告诉我给他爸爸办移民的事儿。我说,你儿子可能接受不了你的现任丈夫。孩子原本就对爸爸感觉深重,猛地接受一个外国继父,会有障碍。她说,不是这个。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些我都能吞下。继父对他再好,他也不感恩。可是,他为什么对他继母好呢?就是那个小三,你说这不是一件怪事吗?
这时候,她的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是哭着说的,他不仅给他爸爸办,还把他那个小三也办来了。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个小三——我当年的情敌,因为她,我曾自杀了三次,那真是痛不欲生的日子。
我又给她递上水果,她拿着,嚼着,只是为了压住自己的怒气。然后说,情敌一来,我就开始了夜不能眠的日子。儿子整日往那个小三家里跑。你不知道,那个小三是个典型的狐狸精,妖媚得很。对我是既狠又毒。我问,她知道你曾为了她的插足而自杀吗?她说,当然知道。她很不要脸,还到医院看过我,见我抡起枕头砸她,她才跑了出去。我问,她很年轻?她点点头,说,没办法,男人都爱年轻的。她比我儿子只大十五岁,你想想。就像一个大姐姐,长得又很狐媚。
这时,我发现她陷入了深重的忧愁中。我问,情人与你前夫结婚时可曾有过婚史?她说,没有。按前夫的说法,那个小三还是处女。我惊讶地说,他怎么知道?CAO瞪我一眼说,他给她破的处,怎么能不知道。我说,这就好理解了。她问,什么意思?
我说,既然如此,你丈夫就会感觉非得娶她不行,这也是男人的责任吧。她说,他当年就是这样说的,可我就问他,我呢,我怎么办?他嗯啊着说不出话。小三与前夫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女儿。我儿子总是一口一个妹妹地叫着,这叫我恨不恨啊?你说。
儿子不认我这个家
我看着她愤怒的脸相,心想,我能说什么呢?我就只好再给她递水果吃。她说,前夫一家人经常出去玩,完全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儿子今年圣诞节都没有回我这里来。我问,去他爸爸那里了?她说,还用说嘛,在儿子的心里,那是他的家。我跟儿子争吵的时候,儿子就这样跟我说的——那是我的家。我问,我这里不是你的家吗?他简单地回答,不是。
我说,其实,你离婚后,他们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已经形成了一家人的心理习惯。她说,这些我都想过,最关键的问题不在这里。我问,在哪儿?她说,就是我说的链式移民。你知道,我那时候并不了解美国移民的奥妙,一心想着把儿子办来,我们既可以团聚,又可以弥补我多年来没有给他寄生活费的缺憾。谁能想到,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引来的是这样一群狼。他们来了,就意味着我是给仇人办绿卡。我凭的什么,我的仇还没有报,又平添了新恨。我睡不着,就是为了这个事。当年,我一门心思报仇,买炸药,上吊,还弄到了硫酸——我那时想给那个小三毁容。朋友们都知道我已经狂了,竭力把我们分开。我问,我们是谁?她说,就是小三和前夫。我说,你连老公都想害吗?她说,当然想,他不敢与我一起睡——我们还没有离婚,他就走了。而且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两夜,因为我都能查出来。的确,我已经疯了。
我说,你现在不疯了吧?她说,感谢我现任老公,他对我很好,缓解了我的内心,我的疯狂也在这些年平复了。但小三一来,我的病又犯了。我问,你见过前夫了吗?她说,没有主动见,但冤家路窄,有一次,我在一家饭店与朋友吃饭,前夫与小三出现了。我一见,怎么也坐不住了。我就走上前,小三眼尖,她捅了捅前夫。前夫立即带着她走开。我冲上前,说,好久不见,为什么要离开?前夫故作沉着地说,我们改主意了。你好好吃,慢慢吃。朋友已经来到了我身边,扯着我说,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跑了。其实,朋友知道我的事,故意上来拦阻我。我久久地站着,眼见着他们恩爱地离开,我的心真是掉进了无底洞。我承认,我再一次失去了平衡。
成前夫一家来美团聚的推手
我说,我懂了你对链式移民为什么那么恨了。她说,恨?不止是恨,内容更多。我当年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效果。谁能想到呢,我彼时甚至感觉将儿子弄出来,还报了仇。因为前夫非常爱这个儿子,我让儿子离开中国,离开他,就是对他的报复。他再也难以见到儿子了。这不是报应吗?我就是这么想的。然而,如今看来,这报应在我的身上出现了。我成了促成他们一家在美团聚的推手,这个仇,一天不报,我一天不得安宁。你说,我现在还能再去买炸药吗?
我说,你这是开玩笑吧?你和现任老公感情和谐,就是一种圆满。再走极端,你自己能理解吗?她说,我睡不着的时候,思想就走进了死胡同,就不想活了。经常这样想,把他们一家毁了,我也死。我问,包括你儿子?她点点头。她说,我对这个儿子也充满了恨。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他不爱我,他爱他们。这就是我的恨源。我说,你不妨换个角度看问题。她说,这事没有别的角度,我首先恨美国的链式移民法,其次,就是恨这一家。我即便再恨这个移民法,我也无能为力,但我恨这一家子,我是能想出办法的。不过,没有你说的别的角度。
人生如戏 不若换个角色
我说,依我看,有角度。她问,什么角度?我说,俗言说,恨与爱是一纸两面。她立即否定,说,不是。我说,我知道你不是。你是只有恨,正面与反面都是恨。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人生如戏,我们不过都是演员,你一直在演一个恨的角色,你换个角色演一演,比如说,演个爱的角色,会不会把他们一家吓一大跳呢?她问,这是什么话呢?我说,很简单,你轻松一下,换角色,就演爱的角色,你演了那么久的仇恨天使,现在不该是换一换的时候了吗?她说,开什么玩笑?
我说,不是开玩笑,换个角色,你就能睡着觉了。她说,世上没有这种事。我说,快过感恩节了,你就扮演爱的使者到他家去,他家的所有人都会目瞪口呆。她问,以这种方法吓死他们吗?如果他们能吓死,我可以扮演。我说,谁知道呢,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总之,会比你再次扮演仇恨天使要好些。她说,嗳?这还真是一个角度,我扮演一个爱者,怀里却揣着雷管。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砰——听她这样解读我的意思,我惊得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