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在他专业的文学评论里不但给予张爱玲小说文学地位,让其脱离原本归类为通俗文学。他所给予萧红的评价同样不低,我读的《夏志清文学评论集》里,几处提到萧红,在一篇谈论台湾小说里也提到萧红作品给予“硬性儿的”(hard-core)写实,真是有力得多,令人兴奋得多。“因为它们披露了全然不懂哲学思考或政治辩论的谦卑小人物之赤裸裸的原形。”
读萧红小说艰难,多年前我简直读不下去,太疏远的时空,绝然不同于张爱玲的小说或散文,不仅是城市与农村的差异,还是文字的气质。萧红令读者有距离感,文字冷静。张爱玲文字精致,像精品店橱窗。然而这次我读萧红的辽宁人民出版社《生死场》除了同名长篇之外,收录了五个短篇。我发现萧红与张爱玲其实有共同点,那就是各自呈现的荒凉。
萧红笔下多的是农村的荒凉,底层百姓的荒凉。 现在很多人眼里容不下贫穷或苦难,喜欢像美国大萧条时期是观众进影院看好莱坞欢快主题,场面越豪华越过瘾。张爱玲有一句常写给友人,“我最不会撑场面。”夏志清在评论里有“一个人,至少要有一些文学修养,才懂得欣赏描绘贫民单调生活的电影或小说。” 我觉得读萧红的作品更是一种挑战,需要足够安静的心。
一月底,是厨师长推荐我看“文艺爱情片”《萧红》,他油管上找到的,我答我早就看过。他叫我陪他看,问我,“萧红是谁?” 我一下愣住,只能先回答是“民国女作家”,“就像张爱玲”。我并不是把两者相提并论,而是让他知道是写小说的,那个年代的,靠写作养活自己的独立女性。其实心里还想到丁玲,怕厨师长要追问下去。我们的爱好南腔北调不搭界。
我想我也没有资格介绍萧红,并没有认真读过她的书,就连壁橱里那本父亲买的《跋涉》都记不清了。
萧红写景用的比喻很耐读。张爱玲善于用比喻,但萧红绝对也有优势,这是天才作家的写作利器。比如萧红写“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坑坐着女人。”萧红把景色拟人也是隽永,“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另外,她用一种“参差”的对比(我不敢确定),比如“日间蚊群也是忙着飞。只有赵三非常哑默。”这句我脑海嗡嗡想到如狄金森诗意。
萧红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在香港去世。短篇《后花园》是在香港写成,是我在这本小说集里读到最喜欢的一篇,比鲁迅作序的《生死场》更精炼。而且我读了两遍仍觉得值得再读。
我想在离开遥远家乡的萧红是不是特别想念家乡的食物呢?小说里冯二成子的母亲“从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过中秋节时,东家请雇工吃饭喝酒,有腊肉、松花蛋,“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粉皮里外加着一束黄瓜丝,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当然有月饼,后花园租客赵家姑娘给冯二成子送去了。
他是磨倌,单调枯燥的工作,更贫穷,三十多岁的光棍。他是萧红笔下“谦卑的人”,“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像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 他到底失去了她,却对她的母亲赵太太也很好,直到送赵太太离开投奔女儿。
他承受不住痛苦去找缝穷的王寡妇。她请他吃烧饼酱肉,又一起喝了酒。王寡妇讲话放在今日也是朴素的生活哲学,“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 冯二成子没有对邻家姑娘有一丝非礼,但是与王寡妇在当夜结婚了。萧红写得极为简单而动情,写他们没有任何礼仪,“但是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尽显她的人生阅历。
萧红的小说里死亡像影子追随,读时也会想到狄金森的《有一束那样的斜光》(F320 舒啸译), 萧红在香港沦陷时病入膏肓,彼时的香港景象被同城的张爱玲写在《烬余录》里。三十年代当红的萧红与四十年代当红的张爱玲在战火倾城时暗暗交接?
萧红不像丁玲革命去了延安,萧红是一个有写作使命感的作家。
萧红与萧军抵达上海最初日子里租的是襄阳南路上的亭子间,前后住过襄阳南路三处房子。两处拆了,有351号仍在。有一天,萧红买油条,包油条的纸竟然是《译文》杂志流出的鲁迅翻译手稿(杂志社就在附近),被萧红留下还给鲁迅。网上查萧红上海住处查到此时,我诧异。这是多么豪华版的油条啊!
我得和厨师长谈谈,原来我们恋爱地图里有过萧红的足迹。特别是我们各自在襄阳南路(斜对面是襄阳公园)的店铺里买过外销羊毛衫,他的一件是全棉线衫,至今留在上海。那是1990年的秋天。
我好像闻得见弄堂口大饼油条的香味,萧红捧着油条往回走。上海11月的的秋天。而我上一次回上海是四年前的秋天,我走过襄阳南路,进去过襄阳公园。
今日下午窗外雪飘飘,看着街道,不是《小城三月》,想到萧红这篇里的短句,“这时城里的街巷,又装满了春天。”
写此文时才知道萧红去世八十年,以此纪念一个伟大的作家,一个写出最底层妇女不幸的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