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路軌下方,修鞋匠窩在電梯大的店裏,靠微薄的薪水自力更生;禮品鋪正前方,退休婆婆縮在單人床般大的空間,旁邊是險象環生的樓梯,她就天天看着流轉的風景、城市的過客;還有街角的鐘錶鋪、賣電話卡的一扇門,小得令人難以想象一天七小時上班是如何熬過來的。
東百老匯上的怡東商場,是紐約華埠第一所福州商場,建成於1987年。沿怡東外墻而建的店,都帶有老中國味道,像是售電話卡和雜貨的攤檔、職業介紹所、以及修鞋匠工場。我們上前去想聊天,他們都是一副“你為何找上我”的臉孔,搖頭拒絶受訪。他們異口同聲说,我只是小人物,我沒什麼故事。
第二天我們再到華埠,沿商場外走了一圈,還是對修鞋匠最感興趣。那店鑲嵌在墻身,空間只有一部電梯般大,舉頭一望盡是懸掛的膠袋。地上放了一部裁縫機和四散的零件,木門檻外放兩張折凳,顧客只可留在外面,不能涉足狹窄的工場。
第二次見鞋匠,他還是板起臉孔,專注地縫鞋。店鋪位於地鐵軌道下方,每過幾分鐘就有地鐵在頭頂隆隆作響,我趁短暫的寧靜,湊前跟鞋匠说说話。他依舊默言不語,我倆的交流凝固於地鐵聲與三分鐘的寧靜中,偶爾刮一陣大風,我倆便陷入北風凜冽與噪音轟炸的折磨。我一直看着他,他也依舊看着他的鞋。
一小時后,他喃喃说自己沒故事,“有什麼好说的?賺不到錢就得窩在這兒。又不是從前做餐館那樣。”但他大概被我們的誠意打動了一些,说星期六再來,那天他太太可能來幫忙,她比較健談。
於是我隔兩天再去,鞋匠太太來了,她笑笑说,有什麼好問呀,快點問吧。我把相機架好,頭頂上的地鐵在周末變得稍為疏落,五分鐘一班車。我提問很快,很難想象他們平日在這空間是如何交談的。
華人總覺衣錦還鄉才值得被訪問,但小人物的生活才是社會真實。鞋匠太太叫陳增嬌,來美國前在福建連江也修鞋,把這門手藝帶到了紐約。“因為我們沒有文化,到別的地方不會说話,只能躲到這裏來。”她從袋裏取出一盒飯,是在家中做好的,她说通常都是窩在店裏吃。店裏容不下電飯鍋,她有時到商場借人家的飯鍋來熱飯,有時就吃冷的。
天花板上有幾個燈泡在搖搖欲墜,電源是商場提供的。商場經理陳先生说,鞋匠五年前租下了這個單位,“他说要最小的一個空間,那是最廉價的鋪位。”修鞋價格每雙不超過十元,陳增嬌嘆道,“真说不准。有時賺得多,有時賺得少。剛剛那客人補了這麼多雙鞋,我們就只收他四塊錢,皮帶打洞的只收一塊錢。所以這賺不了多少錢。”
修鞋業向來租用的空間不大,在中國也有不少鞋匠在路邊擺攤。來到美國,不懂英語的華人走不出華埠,大部分華男跑去做餐館工作。鞋匠從前也在餐館打工,后來還是想做老本行,便租鋪自立門戶,但租不起一個更好的鋪位。“我也想搬,但房租太貴了,根本賺不到錢。”風雪來的時候,那位置鮮有路人經過,“這裏就是風吹雨打,沒有太陽,沒有空調。”
勿街一所禮品店外,86歲的馬太幫忙叫賣貨品。“我現在什麼東西都不想做,能夠看看路人來來往往,呼吸新鮮空氣,就這樣吧。”她十年前已退休,禮品店由兒子經營。幾年前開始她不想獨留家中,便在店外搭了一處空間,闲時幫忙叫賣東西。
但這個空間只有一張單人床一樣大,旁邊就是地庫樓梯,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記者不禁為馬太捏一把汗。“我取貨不會走近樓梯,由客人自己來取。”馬太说,兒子也不想她坐在店外,但愛熱鬧的婆婆不喜店內局促,堅持守在外面。於是兒子為母親裝上防風板,希望母親享受小空間的同時,不會因風雨撲面而着涼。
我們原本還拍攝了一所糖果店,店主待在只有一段樓梯長的空間,天天踱步如螃蟹,游移在店內。然而首次播出后,店主執意讓我們把他的故事刪掉,沒有解釋為什麼。雖然原因不明,但我們也知道小商戶總是在無可選擇之下才租下迷你鋪,還可能承擔法律風險。
“盡量自己能做就做,雖然這不是一份好工作,但還是靠自己好一點吧。”陳增嬌笑着说,自從與丈夫踏入修鞋業,生活便注定瑟縮在這城市的角落。可他們沒有怨言,這是華人不走尋常路的命運。“以前我在家裏沒人陪伴,現在有兒子陪,又有顧客跟我聊天,我喜歡這樣的生活。”